現在我終於可以好好述說這件事了。
10/22/2013,我永遠都會記住這個日子。
我希望我自己永遠都不要忘記,不要忘記這一刻痛徹心扉的感覺,也不要忘記對方曾對我說過的話。
絕對,不可以忘記。
那一天我試著讓自己肅穆而漠然,可是做不到,有幾次,我很想躲在角落,蹲下來好好痛哭一場。
我想那天我一定是個很拙劣的送行者,眼淚流個不停,這樣是不是會讓該離開的人捨不得呢?絆住了對方的腳步,是不對的啊。
──但是,我忍不住。
「喀。」
棺木蓋上的那一刻,那聲音像是被放大似的,特別清晰,也像是開關被打開般,潸然落淚。
我見到了阿嬤最後一面,棺木裡的她,面容看來素淨而安詳,雖然沒有生氣,但唇角卻隱隱看起來有上翹的感覺。
主持儀式的那位先生說,這是阿嬤沒有遺憾的意思,那看起來像是淺淺微笑的模樣,沒有遺憾、真的。
是嗎?
我不知道,畢竟我還來不及問阿嬤痛不痛,還沒來得及問阿嬤還有沒有什麼想做的事情,她突然就過世了。
10/16晚上那天我搭夜車到臺南醫院去探望,阿嬤看起來很虛弱、氣若游絲的,走路也很不穩,整個人瘦了一圈,但是還有力氣同我們說話。
「阿嬤,妳認得我嗎?」
「阿嬤,妳有沒有哪裡不舒服?」
「阿嬤,我下次再來看妳喔。」
……說著說著,難過得想要蒙頭大哭。
沒有下次了。
沒 有 了 。
10/19早上,阿嬤就去天堂當小天使了。
一切都是那麼突然,毫無預警。
當我中午打過去時,聽到這個噩耗,聽見媽媽崩潰的哭聲,彷彿立時被打了一巴掌般。
為什麼?
默默地,很多小時候的記憶慢慢湧現。
我想起了,在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,阿嬤把我抱在懷裡疼愛的情景;
我想起了,上幼稚園的那段時間我很皮,像個男孩子一樣上竄下跳的,老是這裡擦破皮那裡瘀青的,阿嬤都會拿一罐廣東苜藥粉幫我擦;
我想起了,長大後每次回阿嬤家住,阿嬤早上都會親自為我煮一碗統一麵,裡面加了我最喜歡的蛋花;
我想起了,回阿嬤家吃飯的時候都會有一罐肉鬆,那是阿嬤都會留給我配飯的,她都會放在冰箱最上層……
「哩愛好好讀冊,為自己認真打拼。」
「阮叨這個孫女那麼巧、那麼乖,以後一定有成就。」
曾有的片段如潮水漫來,靜謐地將人淹沒在一個名為回憶的深潭,漸漸地不能呼吸,只覺得心口不停地、不停地抽痛……
不知怎麼地,連小時候喜歡在後院拿塑膠袋綁繩子、充當漂亮風箏的回憶也浮現。
那時候,每次我不小心鬆開繩子、袋子往前院飛走,在前院的阿嬤就會叨唸這有什麼好玩,然後用一種既無奈又寵溺的眼神看著我。
回憶簡直可以殺人,用絞痛人心的手段。
從阿嬤過世後,阿公一直好堅強,相伴幾十年的老伴過世了,他還一直開導我和媽媽。記憶中我很少看到阿公這麼健談的。
「其實齁,換個角度想,伊毋受到金多艱苦甲折磨,嘛算是好代誌,恁恩通尚傷心。」
阿公叫我們不要傷心,那阿公自己呢?是不是也很難受?
是不是……阿公在對我們說這些話的時候,也默默在心裡對自己這麼說?
從阿嬤走了之後,阿公表現得既堅強又樂觀,在儀式當天也是如此。
但我知道,他不是不傷心。
接獲噩耗的當天我雖然不在現場,但是聽說阿公哭了,一向內斂的阿公,哭了。
之後他沒有再哭,而是盡快操辦阿嬤的後事。
我想是因為冬天快到了,阿嬤畏寒,阿公不想讓阿嬤冷到吧……
噩耗過後,我常常對著自己唱出蕭煌奇〈阿嬤的話〉。
好像有點自虐,因為每唱必哭。一點開音樂,聽到旋律後我會立刻倒在床上,蜷縮著痛哭一場。
情緒太滿,有點不知所措,找不到慢慢流洩的出口,所以我只能強硬地打開水龍頭,逼自己把情緒丟出來。
只是在公司不行,只能午休時間去廁所裡躲一下。
很糟糕我知道,但是我不哭更不行。
一直強壓在心裡,會腐爛的。
記憶裡,阿嬤也曾對我說過「郎齁,歡喜就好」。
等我把悲傷全部倒出來後,就可以把歡喜裝進去了。
阿嬤,妳說是不是?
我把手機裡的10/22標記起來,跟自己說要永遠記得這一刻。
永遠不要忘記曾有的溫情,以及那些期許話語。
余自束髮讀書軒中。
一日,大母過余曰:「吾兒,久不見若影,何竟日默默在此,大類女郎也?」比去, 以手闔門,自語曰:「吾家讀書久不效,兒之成則可待乎!」頃之,持一象笏至, 曰:「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,他日汝當用之。」
瞻顧遺跡,如在昨日,令人長號不自禁。 (歸有光〈項脊軒志〉)
大母,如在昨日。
念深,勿忘。
現在是10/32/2013,週四。
離阿嬤長辭世間已將屆滿兩個禮拜,阿嬤現在不知道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好不好?不知道有沒有人照顧她?阿嬤知不知道那天我們在納骨塔幫她找了一個很不錯的位置呢?希望阿嬤能住得舒服,而且阿祖就在樓上,阿嬤無聊的話應該可以上去和阿祖聊聊天,對吧?
其實直到現在,內心深處還是有些無法相信阿嬤已經離開我,可能是我潛意識裡不願意去相信。
但是無論如何,已成事實,只能慢慢接受,是吧?
只是,
記憶中曾有的統一麵香,我再也找不到了。